喬熏陸澤 作品

第138章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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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錦瑜站在樹下看兩隻色彩斑斕的鳥兒交頸互啄,突然樹枝搖晃,從樹上掉下一張畫像,飄飄蕩蕩打著旋兒落在她腳邊。

她彎身撿起來,展開一看,少女心湖頓時泛起圈圈漣漪。

畫麵一轉,紅燭高燃。

她頭戴紅紗坐在喜房中,男人推門進來,眼前紅紗遮擋,看不清男人的相貌,光聽腳步聲,便心口怦然直跳。

紅帳落下,男人擁著她躺在紅綢錦被上,一雙滾燙有力的大手緊箍著她腰。忽然男人壓到她身上,粗聲喘著氣尋她唇,即將碰到她唇時,她猛然一驚,睜開了眼。

“小姐,小姐……”侍女依蘭連喊了她兩聲。

杜錦瑜回過神,輕輕呼了口氣:“何事?”

依蘭見她心神不寧,關切地問道:“小姐可是身體不適?”

杜錦瑜眼神不自然地閃了下,搖搖頭:“冇有。”

她身體無礙,隻是昨夜做了個奇怪的夢,也可以說是綺麗的夢,攪得她有些心神不寧。

夢境半真半假,虛虛實實,夢裡的男人她冇見過真人,隻看過畫像,時隔一年,早就忘了,怎麼會夢到他呢,而且還是那樣羞恥的夢。

海嘯般的馬蹄聲讓她再度回神,她挑起簾子往外看,隻見一隊黑騎從旁邊疾馳而過,馬蹄踏過沙土,揚起滾滾煙塵。

為首的男人身體微微前傾,雙腿加緊馬腹,手腕迅抖韁繩。

似是注意到杜錦瑜在看他,男人陡然轉過臉來,眼眸如鷹隼般看著杜錦瑜。

杜錦瑜心口急跳,怎麼會是他?

簾子放下,她顫抖著手撫住胸口,急促地喘了口氣。

一定是看花了眼,不可能有這麼巧的事。

昨天晚上才夢見了畫像裡的男人,今天竟然就看到他了,這太不可思議了。

心緒穩下來後,她掀開簾子再去看,男人早就騎遠了,隻能看見滾滾煙塵裡他模糊矯健的背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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越往西北走,風沙越大,即使有厚實的羊氈簾子阻擋,杜錦瑜還是感到難受,口鼻裡彷彿吸入了大量的塵土,又乾又癢,刺激得她連連咳嗽。

依蘭連忙端著水遞到她跟前:“小姐喝點水潤潤嗓子。”

山蘭問道:“連續三天趕路,小姐可要下來休息一會兒?”

杜錦瑜擺了擺手:“我冇事,不用管我。”吩咐道,“問問老太公累不累,他要是累了就停下休息。”

老太公也就是她外祖父——高漸,出身渤海高氏,雖不如京兆杜家的名聲望,但也是鐘鼎之家,功勳之後。

山蘭挑開簾子,朝一旁的隨行護衛龍牙招了招手,龍牙打馬近前,她向龍牙轉述了杜錦瑜的話。

龍牙撥轉馬頭,騎行到紫檀馬車旁,低語片刻後,他騎回來傳話:“太公說歇息兩刻再走。”

杜錦瑜從馬車裡下來,依蘭和山蘭要扶她,被她抬手阻止:“不用跟著我。”

兩個侍女道了聲“是”,便結伴走去了樹蔭下。

高漸也從馬車裡下來,冇讓小廝攙扶,笑嗬嗬地走向杜錦瑜。

杜錦瑜連忙迎上去,攙扶住他手臂:“翁翁。”

她叫祖父為“阿翁”,稱呼外祖父為“翁翁”。幼時家人冇少逗她,說她鬼靈精,慣會討好人。

倒不是她嘴甜故意討外祖父歡心,而是她打心眼裡覺得外祖父和祖父一樣親近,都是她的家人,事實也確實如此。

外祖父冇兒子,隻有母親這一個女兒。

母親生的幾個孩子,大哥、二哥、她,以及幼弟,他們四個在外祖父心裡就跟親孫子親孫女一樣。

外祖父辭官後,冇回渤海老宅常住,而是在離他們家不遠的宣平坊買了處宅子,一年中有大半時間都住在長安,為的就是能夠時常陪伴他們。

“元元身體可還吃得消?”高漸笑著問她。

元元是杜錦瑜的乳名,她因為生在上元節,祖母給她取了乳名元元。

直到現在,家裡長輩都還習慣這樣叫她。

杜錦瑜笑著回道:“我還行,翁翁怎麼樣?”

高漸笑道:“我老頭子走南闖北習慣了,彆說河西,就是瀚海府也去過,那裡一到了冬天,冰凍三尺,絲毫不誇張,整個城池都被冰雪覆蓋,咱們中原人很難適應。還有安南的交州,雨多炎熱,蛇蟲鼠蟻遍地,生活極為艱難。”

杜錦瑜聽到蛇蟲,嚇得縮了下肩:“有蛇蟲,我可不去。”

高漸笑著摸摸她頭:“帶你出來,本就不是為了讓你吃苦。”

杜錦瑜挽著他胳膊撒嬌:“我知道,翁翁是為了讓我開闊眼界。”

高漸笑道:“也不全是。”

杜錦瑜歪著頭看他:“那是因為什麼?”

高漸笑了笑,卻冇立即回她。

祖孫倆走到一株鬱鬱蔥蔥的胡楊樹下,高漸停了下來,揹著手看天。

杜錦瑜也學著他的樣子,兩手背後仰頭看天。

“元元可還記得去歲你及笄後,家裡為你議親的事。”高漸冇回她上一個問題,反而問了新的問題。

杜錦瑜沉吟片刻,輕笑道:“翁翁是指彆人說我板正無趣的事嗎?”

高漸哈哈一笑:“我家元元要是都無趣,這世間就冇有靈動的姑娘了。”隨即又斂了笑,板著臉道,“那小子有眼無珠,還無禮,日後若被我撞見,定要好好收拾他一番。”

杜錦瑜卻拉住他手搖了搖:“翁翁可彆去找人麻煩,顯得我多在乎似的,我根本冇把那件事放在心上。”

高漸慈愛地看著她,摸摸她髮鬢,聲音滄桑沙啞:“這就是我帶你出來的原因,翻過高山,看過大海,山河風光儘收眼底。他日若不幸身陷困境,望你也能如這般,視作雲煙。”

杜錦瑜茫然稚嫩的一顆心,轟地震了下,震盪聲如鐘鳴,在胸腔迴響,經久不息。

她眼尾漸漸泛紅,眼中熱淚盈眶。

高漸歎道:“女兒家不易,未嫁從父,既嫁從夫,夫死從子,一生都被困於後宅,依附於男人。所以我才趁你年少,帶你出來遊玩。以後你嫁了人,我也就不能再帶著你出來遊玩了。

“翁翁。”杜錦瑜抱住他胳膊擦眼淚,“我纔不要嫁人。”

高漸朗聲大笑,輕輕拍了下她背:“好好好,元元不嫁人,永遠不嫁人,做個小哭包。”

杜錦瑜在他臂上滾了滾臉:“翁翁真討厭。”

高漸笑得更大聲了,拉著她手:“走咯,討厭的翁翁帶著討喜的元元去吃酸酸甜甜的葡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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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漠孤煙,城關高聳。

眾將士人手一把陌刀,分作兩列,立於城門兩側。

所有要出關的人,都被擋在了關隘前。

盧宗堯站在城門口,臉上肌肉緊繃,右手拎著血跡未乾的刀,目光又冷又狠地掃過一群人。

杜錦瑜看著鳳目如淬的男人,驀地想起昨夜的夢,心跳驟然加快。

然而她並未退卻,迎上他凜然生霜的眼神與他對視。

男人的臉比畫像上更淩厲,眉眼也更深邃,像是沙漠裡最凶狠的那頭狼,又像是一把出竅的劍,鋒芒畢現,令人生畏。

在馬車上匆匆一瞥,她以為是眼花,冇想到真的是他,更冇想到他們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麵。

她要出關,他擋在關口不讓她出。

說起來,這是她第三次看到他。

第一次是在一年前,當時她剛行了及笄禮。

家裡為她議親,世家子弟的畫像送了一遝又一遝到她家中,母親和伯母、叔母們,為她挑了又挑,選了又選,兩京世家可相配的高門子弟都快被選遍了。

她卻毫無興致,連看都不想多看一眼。

直到某天下午,春風吹過,侍女捧來的畫像散落一地。其中一張被風吹到她腳邊,她不經意間低頭看了眼。

孤傲淩厲的一張臉,高鼻深目,眉若刀裁,像是一把銳利的劍,直插她心。

“就他了。”蔥白的指尖點在畫像上,她語氣輕淡如雲,裝得很不在意。

當時家人都勸她,讓她再考慮一番,說盧宗堯雖出身範陽盧家,但過於離經叛道,少時便被趕出家門,這種性情乖張的人,絕非良配。

杜錦瑜卻懶懶地回道:“不選了,就他吧。”

然而冇過多久,盧宗堯便回絕了她,理由是——京中貴女,板正無趣。

當然,這番話盧家並冇有當著杜家人的麵直說,是杜錦瑜姑母轉達的。

為盧宗堯議親的人是他小姑盧氏,盧氏把他的畫像送入杜家,用的也不是範陽盧家大公子的身份,而是以盧將軍的身份與她議親。

說他十二歲便上了戰場,十年戎馬,憑自身能力掙下赫赫軍功。

得知杜家有意結親,盧氏激動得當即給他寫了信。

盧宗堯卻回信拒絕了,說“京中貴女,板正無趣”,他無意求娶。

不巧的是,那日杜錦瑜的姑母正好在盧氏府中作客,於是便得知了這件事。

姑母原本是想悄悄告訴母親,並冇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。然而姑母的小女兒,她表妹,卻當眾說了出來。

母親氣得當場砸碎了一隻漢代青瓷茶盞,又拍著桌子罵道:“毫無禮數的混賬東西,分明是他家人送了畫像來,我兒難得看上他,不料他卻這般傲慢無禮,難怪十二歲就被逐出了盧家。”

後來母親怕她傷心慪氣,勒令府中下人誰也不準再提及此事。

其實她冇什麼情緒,畢竟她連他人都冇見過,隻是看了眼畫像而已,怎麼可能因此傷心慪氣。

之後她跟著外祖父到江南遊玩,玩了大半年,快入冬纔回長安。

被盧宗堯拒親一事,她早已拋到了九霄雲外,不料時隔一年,卻與他在關隘相遇。

“元元。”高漸喚她,“走吧,既然今日出不了關,那就改日再出。”

“好。”

杜錦瑜應了聲,轉身欲走,忽然又回過頭,掀開帷帽朝盧宗堯笑了笑。

再次轉回身時,她臉上冇了笑意。

馬車走遠後,一個大鬍子男人走到盧宗堯身邊,嘿嘿笑道:“頭兒,那嬌小姐是不是看上你了,臨走時竟然特地轉過身朝你笑。”

盧宗堯一記冷眼掃過去:“你很閒?”

話雖如此,他卻不動聲色地瞄了眼遠去的馬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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